泅過界河，我就踏上了我親愛的祖國的敵國 | 雷光漢《蘇聯流亡記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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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河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面朝向東方——我的祖國——坐了下來。我知道我已置身異國的土地。一泅過界河，再越過鐵絲網，就踏上了不歸路，而這個國家卻是我親愛的祖國的敵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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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聯流亡記

一個中國「外逃者」的回憶錄

雷光漢 著  蕭默 編訂

高華先生稱讚此書：「這是一本奇書。」

在北京大學就讀時，本書作者雷光漢（1935-2016）因揭露俄國侵佔中國領土的「反蘇」言論成為「右派分子」，被分配到新疆教書。

文革開始後，正在挖煤勞改的雷光漢擔心被清算，於1970年泅過中蘇邊界的霍爾果斯河，從新疆外逃到蘇聯哈薩克斯坦，以無國籍者的身份開始了流亡異國的生活。

本書作者雷光漢，攝於1976年

本書記載了作者驚心動魄的流亡經歷，包括：被KGB審訊和長期監視、在阿拉木圖工廠打工、試圖逃亡伊朗失敗被囚KGB監獄、流放南西伯利亞農場墾荒四年、定居塔拉茲市成為產業工人、恢復中國國籍、以及回國探親等。

全書內容引人入勝、歷史細節豐富，是第一部從華人流亡者角度觀察中亞社會的回憶錄，不僅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，其跌宕起伏的經歷與生動流暢的文筆，相信也會讓一般讀者手不釋卷。

此書寫得極好，文字清通，故事感人。細微而不濫情，公允而見心志。

——董橋

高爾基在處女作《馬爾卡・楚得拉》中，借老牧人之口，說出這樣一段話：「人生就該像天上那隻老鷹一樣，到處走走，看看。看夠了，就躺下歸於塵土。人生就是這麼回事。」作者就是一隻被放逐的老鷹，這位北大才子顛沛流離，其逃亡經歷驚心動魄，但他內心的自由卻從來沒有喪失過。

——蕭功秦（上海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）

本書是來自底層社會的親見親聞，在中亞研究領域可說是絕無僅有，信息極為重要，參考價值極高。特別是雷先生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蘇聯社會及其變化的描述，對於研究那個社會那段特殊的歷史具有不可多得的意義。

——王小甫（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）

作者雷光漢的經歷富於傳奇色彩，使得這本書有一種魔力：無論從哪一頁翻開，讀者都可以找到精彩、有趣的段落開始閱讀：

節選1  泅過霍爾果斯河

1970 年4 月24 日午夜，兩天大雨之後，恰逢天山融雪季節，是中蘇界河霍爾果斯河一年中水量最大的時候。最深處水深達兩米，咆哮著翻滾著。我和衣涉水，水淹及頸，在淺水的地方也幾次全身沖倒在河中。只好順水斜切，艱難地走到對岸，從頭髮到鞋襪已全身濕透。幸好下水前我用力把眼鏡架扭彎扭窄了，近視眼鏡還在。

風蕭蕭，夜沉沉，下旬的月亮光線透出了雲層。回望對面高山的陰影，前面鄰國邊境線上高高的鐵絲網隱約可見。還有從遠處掃射過來的探照燈光和巡邏車的車燈光，像鬼火一般刺破了黑黝黝的夜空。餓狼嗥叫聲，河水翻騰聲，一起交織成恐怖的邊界之夜，但在我心裏已經沒有一點恐怖的感覺了。十幾年來，挨鬥、挨罵、挨餓、挨勞改，我日夜生活在恐怖之中，早就患上恐怖麻木症了。同時，儘管春寒料峭，全身濕透，我全身卻熱血沸騰，似乎寒冷也離我而去。

我在河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面朝向東方——我的祖國——坐了下來。我知道我已置身異國的土地。一泅過界河，再越過鐵絲網，就踏上了不歸路，而這個國家卻是我親愛的祖國的敵國。我當了十三年「右派分子」、五年「黑幫分子」，家破人亡，在500 米深的煤礦礦井勞改，也許還要押上斷頭台。罪名只有一條：反蘇、反斯大林、反對俄國和蘇聯分割我國大片領土。但鬼使神差，求生的本能卻把我驅使到我反對的這個國家的土地上來了。

節選2   接受審查

……誰知一進審訊室氣氛全變了，預審官臉上出現了和氣之色，翻譯官換成了一個俄羅斯人，我一進門他就站起來笑著向我伸出手來，還問候：「老雷，你好！休息得怎麼樣？」接著吸煙點火。他40 多歲，頭髮開始花白了，個子不高，消瘦又躬背。他自我介紹名叫撒沙，列寧格勒大學中文系畢業的。一次談話中他失口，我知道了他在蘇聯駐伊寧領事館當外交官的經歷。他的中國話說得很好（雖然仍有濃重的外國腔），語言也幽默，愛開點玩笑，是一個老奸巨猾的特務，和他說話時得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，一不小心就可能上他圈套。……

「自傳」問得極其繁瑣，簡直讓我煩透了：初小、高小、初中、高中直到大學，時間、地點、有沒有休學，原因是甚麼？經過哪些政治運動？在運動中的表現如何？都要一一詳細回答，還要提出證據來。諸多社會關係、近親近鄰、同學好友，都得一一交待。待問到大學畢業，居然花了20 天。撒沙很懂得心理學，為了套近乎，和預審官說好，叫我和他並坐在一起，不再叫我坐在受審的位子上。桌上有一本厚厚的《漢俄大詞典》，是蘇聯有名的漢學家鄂山蔭編的，查字法既不用部首，也不用四角號碼和拼音，是字的右下角最後一筆的筆劃，查個字可麻煩了。我是知識分子，說話用的詞挺多，他得老查字典。他懂得利用我之所能，把查字典的任務乾脆交給了我，我查起來也比他快得多。預審官也是老資格的特務，從不放過一件沒有弄明白的事，也不放過一條他要知道的信息，不過關於中國的事沒有撒沙知道得多。我們的毛主席又發明了那麼多的新政治名詞，如「反右」、「社教」、「四清」、「文革」等，叫外國人聽了瞠目結舌。對每個問題的問與答，預審官都要用蘸水鋼筆在大本子上記錄下來。問完幾個問題，便叫翻譯與我校對，然後在每一道問題的回答下簽字，沒有要求按手印，比中國文明一點。他們很注意我休學期間的生活和暑期生活，也一再問我在公安局、組織部、人事科有沒有當幹部的朋友。他們認為上述部門都有蘇聯KGB的職能，每涉及到這些，預審官都不厭其煩地問了又問，詳細記錄，打破砂鍋問到底。

阿拉木圖

節選3  成爲無國籍者

……撒沙把我領到了審訊室，預審官對我說：「對你的審查已全部結束，你有甚麼要求可以向我們提出。」我回答：「我向蘇聯政府申請政治避難，我希望到工廠或農場去當工人，用自己的雙手掙麵包吃。中國形勢變了，我就馬上返回自己的祖國。」他立即回答：「我們接受你避難的請求，但不是『政治避難』。因為你只是一個教員，不是劉少奇，不是烏蘭夫。如果同意你在蘇聯政治避難，就要把你送到莫斯科去，像王明一樣，國家花錢養著你，和勃列日涅夫平起平坐，你還不夠這個資格。你得用自己的勞動掙錢，你的工作由撒沙幫你找。」我連忙說：「當然，當然！我從來也沒想過像王明那樣的『政治避難』。」接著遞給了我一張打字紙，叫我寫申請書。我的申請書寫得很短，開頭寫明「在任何地方、任何時候我決不從事反對我的祖國和我的同胞的特務活動」。最後幾句我一直記得牢牢的：「我相信籠罩在我的祖國上空的烏雲終將消失，到了那個時候，我將帶著對蘇聯土地和蘇聯人民的美好回憶回到我親愛的祖國。」撒沙又告訴我：「你已經失去了中國國籍，又沒有得到蘇聯國籍，現在只能領無國籍護照。按照蘇聯法律規定，無國籍者也是外國人，只能在所住城市25 公里範圍內活動，超出這個範圍要向警察局請假，你決不能違反蘇聯法律。」

下午，撒沙帶我到阿拉木圖市警察局外事科領護照，那裏早已準備好了。無國籍護照是綠顏色硬封面的本子，蘇聯護照則是紅色的。在蘇聯只要有護照、兵役證（本國公民）和勞動手冊（工齡本子），便可以到處工作，沒有政治鑒定，也不要檔案。

1986

節選4  進入工廠

7 月31 日上午，撒沙來旅社告訴我：「我們上級接受了你的請求，現在帶你去一家工廠辦理入廠手續，這家工廠的工資高，工人食堂的伙食也不錯。我們蘇聯是工人階級領導的國家，當工人是光榮的。」撒沙帶我坐小汽車走了好久，到阿拉木圖北部工業區一家工廠，先到人事科，辦事員都是俄羅斯人，很快給我填寫了勞動手冊，發了工作證。我聽懂了女辦事員對撒沙說的一句話：「他長得很漂亮。」人事科叫來了車間主任，帶我去車間看了看，又派工長帶我領了工作服，看了澡堂更換衣服用的衣櫃，叫我第二天就上班。還說已經在工廠的集體宿舍裏安排了我的鋪位，可以馬上搬過去。我成了打工仔，KGB也就把我移交給工廠看管了。臨走時，人事科長還給我發了20 盧布，叫我暫時用作生活費，發工資時再扣回去。

這家工廠叫「機械磨床廠」，生產拖拉機發動機的汽缸和各種拖拉機、汽車和坦克的筒狀零件，蘇聯不少民用工廠也生產軍火。廠裏有翻砂車間，零件自己鑄造。我在氣缸打磨車間幹活，有一排排自動車床，機器轟鳴，上方有天車來回駛動，勞動十分緊張，看不到閒人。夏天天氣熱，有人便光著膀子幹活。因是帶水打磨，地板上滿是白色的肥皂水。我第一次看到現代化的工廠，看到工人如此繁忙地創造財富，感到真偉大。男女工人絕大部分是斯拉夫人，只有少數幾個哈薩克工人當搬運工和清潔工。

8 月1 日是我上班的第一天，下班後從旅社搬到了集體宿舍，我開始獨立生活了。分配給我幹的活是氣缸內層最後一道磨光工序。車床是自動化的，有儀表控制，磨頭由保全工安裝和檢查，我只要完成拆卸零件和按電鈕這兩道手續就行了，看了五分鐘後就上崗幹活，沒有當學徒。每個班都有定額，我第一天就把定額完成了，車間的工頭和同組工人都來笑著拍著我的肩膀說：「阿列克，好樣的！」工資是計件制，出的成品越多工資越高，完不成定額的要在休息天加班，所以工人幹活都十分賣力，午休時急急忙忙吃完飯就上崗了，看不到扎堆閒談的。我也盡量避免和別人說不相干的話，因為蘇聯人一開口就要問中國的「文化大革命」、「紅衛兵」、「造反派」、「紅太陽」之類叫人難以回答的尷尬問題。每月發兩次工資，第一次叫預支，每人50 盧布，下月初再發全月工資。我8 月份領了110 盧布，9 月份領了150 盧布，物價便宜，工資很夠用的。領到第一個月工資我就把全身裝點一新，還買了塊列寧格勒出產的東方牌手錶，才15 盧布。

 （上述節選標題為「不激不隨」編輯擬定，非書中章節標題）

蘇聯流亡記

一個中國「外逃者」的回憶錄

雷光漢 著 ▪ 蕭默 編訂

雷光漢（1935–2016），湖南石門人，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。1957年在北大讀書期間因宣揚俄國侵佔中國領土的「反蘇」言論被劃為右派分子，後被分配到新疆成為中學教員，1970年出逃蘇聯，長期在哈薩克斯坦生活，2016年10月病逝。

蕭默（1937–2013），湖南衡陽人，清華大學建築系畢業，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、建築藝術研究所前所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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